归澜 - 第一一八反制

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
    张招娣缓缓睁开眼。
    视线从模糊到清晰,直接撞入了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。齐安就坐在副驾驶座上,侧着身,沉默专注地看着她,仿佛已经这样看了许久。
    他没有穿警服,身上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深灰色棉质短袖衫,布料看起来柔软,却掩不住其下肩臂线条流畅而隐含力量的轮廓。他的头发确实比上次见时长了不少,或许是近来事务繁杂,无暇打理,他的头发比以往稍长了些,几缕不听话的黑发随意垂落在额前,非但不显凌乱,反而柔和了他眉宇间惯有的那种冷峻锐利,添了几分落拓不羁的味道。
    但那双眼睛不见疲态,依旧清亮得慑人,像雨洗过的寒星,锐利清明,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,目光中沉淀着近乎沉重的专注,牢牢锁定了她,像是要将她整个人从这昏暗的车厢里剥离出来,看得清清楚楚。
    雨后潮湿,蚊虫被车内灯光和人的气息吸引而来。齐安开车门时,或许带进来了几只飞蚊,正嗡嗡地在她面前扰人地盘旋。一只小飞虫嗡嗡地绕着张招娣的脸颊打转,张招娣下意识抬起手,姿态有些慵懒地挥赶了一下面前的飞虫。然后,她慢条斯理地探身,手臂越过副驾驶座,伸向齐安腿边的扶手箱。
    她的动作很自然,甚至带着点刚刚睡醒的迷糊感,仿佛这只是情侣间再寻常不过的举动。齐安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她的动作,看着她摸索着按下卡扣,箱盖弹开,手指在里面拨弄了片刻,拿出一瓶深绿色玻璃罐装的青草膏。
    拧开盖子,墨绿色的膏体铺陈在她洁白如玉的指尖,被随手抹在掌心,然后双手合十,细细地揉开,再将那带着浓烈薄荷与草药气息的膏体,缓缓地在手腕内侧肌肤上化开。带着强烈草药气息的清凉味道瞬间在狭小的车厢里弥漫开来,冲淡了原本的湿闷。
    整个过程,她做得从容不迫,甚至带着一种居家的随意感,余光却在不经意的打量着身旁的男人。
    齐安的眼神确实一直落在她的手上,追随着她纤细的手指揉开膏体的一系列动作,但出乎意料的是,眼神里并没有太多的防备和警惕,更多的是一种几乎要将人吸进去的深沉凝视。
    他没有穿警服,这意味着这次行动极可能是高度保密的抓捕,未经过正式官方渠道协调报备的跨国抓捕。中国警察在境外没有执法权,此类行动的性质敏感而微妙,任何行动都需极其谨慎,风险极高。他亲自来了,出现在这里,本身就是一个极其复杂的信号。
    而他,似乎并不怎么防备她此刻的小动作。为什么?要么,他身上配了枪,并且对自己的枪法和反应速度有绝对的自信,有信心在她有任何异动之前瞬间制服她;要么……
    齐安,或许依然信任她。
    这个想法刚浮上心头,便觉得有些荒谬。信任?以他们两人从前那段掺杂着试探和暧昧,彼此之间心照不宣的关系,确实能谈得上某种程度的信任。如果不是此刻身处异国他乡的潮湿夜晚,身处天罗地网收拢前的最后宁静,如果不是彼此立场早已悄然对立,这本该是一个令人心头发暖的词汇。
    看着他沉默的侧脸,心头泛起一阵密密麻麻的涩意。
    她做完这一切,将青草膏的盖子随意拧上,然后,将那瓶还带着她掌心温度的青草膏,理所当然地递向齐安,动作熟稔得仿佛他们仍是亲密无间的情人,这只是日常的分享。
    齐安的目光从她的手腕移到那瓶绿油油的小罐子上,眸光深沉,看不出情绪。他的喉结微动,似乎想说什么,但最终没有开口。
    张招娣脸上没有任何被拒绝的尴尬或不满,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个习惯性动作。她随手将青草膏扔回了扶手箱里,“咔哒”一声轻响,盖子合上。整个动作行云流水,自然的仿佛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改变,没有猜疑,没有追捕,没有隔着无法逾越的身份鸿沟。
    然而,齐安坐在这里,本身就是一个最尖锐的答案。他的任务就是抓她回去,将她投入那冰冷的囹圄。他们过往所有那些甜蜜与酸涩,短暂的纠结与依靠,还有那些未能言明的情愫,在此刻这残酷的现实面前,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,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烟消云散。那层维系着彼此最后体面的遮羞布,已被彻底撤下。
    车厢内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,只有车外不知名的夜虫在唧唧鸣叫。
    终于,齐安开口了。他的声音低沉,带着刻意压制的平稳,却掩不住沙哑:“你跟我回去。这件事,到此为止。”
    “到此为止?”张招娣轻轻地笑了起来,笑声里带着空洞的嘲弄。“伪造证件,非法越境,协同重大案件嫌疑人潜逃……根据《出境入境管理法》和《刑法》相关条款,以及目前的司法实践,这每一条都够得上立案标准,且属于情节严重。齐队长,”她转过头,直视着他,眼神清亮,却冰冷得没有温度,“你要动用多大的能量,才能把这一切当作没发生过?你这身警服,还要不要了?”
    “你被人挟持,并非主观意愿。只要你自己承认这一点,后续的司法认定上,我来解决剩下的问题。”齐安的面色未变,呼吸却变得急促。他在试图为她,也为自己,找到一个还能回头的理由。
    “可是,”张招娣打断了他,声音依旧轻柔,却用力刺破了他努力构建的设想。“我是自愿的。”
    这五个字,轻飘飘的,却重若千钧,狠狠砸在齐安的心上。
    张招娣脸上的笑容更深了,她犹嫌不够,一字一顿,清晰地粉碎了所有试图挽回的的退路。“一切,都是我心甘情愿的选择,没有人挟持我。”
    车厢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,危险的气息陡然攀升。
    齐安像是没有听到她这句话,又像是拒绝接受这个答案。他的视线微微偏开,注意力似乎被耳机里传来的细微汇报声吸引。他凝神听着,指尖无意识地按住了耳机,侧脸的线条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冷硬。
    几秒后,他捏住耳机,低声回复:“收到,控制住,确保目标人物安全,我马上过来。”
    结束通话,他转过头,重新看向张招娣。他的眉头紧紧锁住,那双总是清亮的眼睛里,此刻翻涌着难以抑制的愤怒,还有难以置信的荒谬感。但在转向张招娣时,他又极力将那股怒火压了下去,试图让语气保持平稳,尽管效果不佳。
    “我们刚刚抓住了陈汉升。”他开口,声音比刚才更沉。目光紧紧锁着她的脸,不放过她任何一丝表情变化。他眉头依旧紧锁,直到此刻仍觉得有些荒谬,“他刚才……”齐安停顿了一下,仿佛在斟酌用词,最终选择了最直白也最残忍的一种,“他刚才去找了当地的人口贩卖团伙,谈好了价钱,准备把你卖给他们。然后用这笔钱,买一张最快去新加坡的机票,一个人走。哼,初来乍到,他可真够快的。”
    这个消息太过骇人听闻,即便是齐安,在刚听到下属汇报时,也感到了强烈的生理性不适和愤怒。尤其是当他拉开车门,看到她毫无防备的时候,那种后怕般的怒火更是瞬间窜起。如果他晚来一步,如果他不是亲自过来,如果来的真的是那些亡命之徒……她会遭遇什么?他几乎不敢细想。
    “不可能!”张招娣下意识地脱口反对,她的脸侧过去,望向车外漆黑的夜色,齐安看不到她的表情,但不难想象其上的震惊。
    果然,她的第一反应是维护那个男人。
    齐安的心往下沉了沉,但语气却不容置疑:“你看,你等了这么久,他回来了吗?”事实胜于一切雄辩。陈汉升一去不复返,就是最冰冷的答案。
    张招娣彻底背朝他,他看不到张招娣的表情,只能看到她的肩膀微微颤抖的肩膀,然后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脊梁骨,一点点地垮了下去,连那总是挺直的脖颈也无力地低垂下去,指尖无法控制地轻颤着。整个人的背影透着一股被彻底摧毁的绝望和无力。
    看着她这副模样,齐安胸腔里那点怒火和冷硬,瞬间又被更汹涌的心疼和后悔所覆盖。她刚刚经历了一场背叛,或许需要一点缓冲。她终究也是受害者,只是她自己此前并未看清。
    他慢慢地伸出手,动作带着前所未有的谨慎和温柔,仿佛怕惊扰了她。
    见张招娣并没有抗拒,只是低着头,肩膀微微颤抖,仿佛沉浸在那巨大的打击中无法自拔。于是,他不再犹豫,手臂微微用力,将她坚定地揽入了怀中。
    她的身体先是僵硬了一瞬,随即仿佛彻底失去了所有力气,软软地靠进了他的胸膛。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单薄肩膀细微的颤抖,能闻到她发间混合着青草膏清凉气息的香味。
    然后,她伸出手臂,搂住了他的脖子,将脸深深地埋在他的颈窝处。她没有嚎啕大哭,只是压抑的颤抖着,仿佛敲打在齐安心上最柔软的地方。
    齐安抱着她,感受着怀中温软的身体,心中五味杂陈。有心痛,也有庆幸。他收紧了手臂,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,将她更紧地拥在怀里。
    他的思绪开始不受控制地飞旋。沉聿因为繁琐的跨境手续和身份敏感问题,没能第一时间一起过来,这给了他宝贵的先机。这次,必须把她带回去,绝不能让她再有机会从眼前消失。但不能把她放在明处的拘留所,那里环境太差,太复杂,消息也容易走漏。沉聿一旦闻讯,必然会动用一切手段来要人。得找个安全屋,一个只有他知道的地方,将她暂时安置起来。或许……偶尔也需要带她出来透透气,做出一些仍在调查的迹象,这样才能让江贤宇那种虎视眈眈的仇家不敢轻举妄动,也能暂时稳住各方视线……
    他沉浸在这复杂的思绪和失而复得的拥抱中,感受着她难得的依赖,警惕性在不知不觉中降到了最低。
    一阵极其突兀且强烈的困倦感,如同海啸般毫无预兆地袭来!
    这感觉来得太快太猛,完全不符合常理。齐安猛地意识到不对,强大的意志力让他试图挣扎,但身体已经完全不听从大脑指挥。他的视线开始模糊,怀抱的力量不由自主地松懈,最后的意识里,他只来得及捕捉到怀中人抬起的脸——
    那张脸上,哪里还有半分悲伤与泪水,只有一片冰封般的冷静,和一双清亮得惊人的眼睛。
    紧接着,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,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感知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她冷静地推开彻底失去意识的齐安,让他的身体软倒在副驾驶座上。她的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,仿佛刚才那个埋在他怀里无助哭泣的女人只是个幻影。
    颈动脉窦压迫综合征,以外力压迫颈动脉窦,触发减压反射,导致心率急剧下降、血压骤降,大脑供血不足,从而引发短暂的意识丧失。
    她迅速伸手探入齐安的外套内侧口袋,果然摸到了一副冰冷的手铐。得益于沉聿的“亲身教学”,她对这玩意的使用并不陌生。抓住齐安的手腕,利落地将他的双手翻折到身后,“咔哒”一声,清脆的金属咬合声在寂静的车厢内响起。
    做完这一切,她微微喘了口气,看着眼前昏迷中依旧眉头微蹙的男人。他的呼吸平稳,只是暂时失去了意识。就在这时,齐安的眼睫颤动了几下,似乎正在努力对抗着生理反应。
    她的目光落在齐安隐藏在衣领下的通讯耳机上,冷静地从他耳朵里取出那只微型耳机,戴到了自己耳中。
    频道里很安静,只有细微的电流声。
    这时,齐安的喉咙里发出无意识的呻吟,似乎正在从昏迷中艰难地转醒。
    她按下通话键,对着送话器,声音平稳、清晰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冽,穿透了老挝湿热的夜:
    “通知各位,齐队长现在在我手里。”
    青草膏清凉的气味,在车厢内再次蔓延开来。

添加书签

搜索的提交是按输入法界面上的确定/提交/前进键的

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